雛鷹翱翔的天空
在藏區長大,輾轉來到內地,開始熟悉這一座座城市,我常常自比高原的雄鷹。然而,長達二十多年的時光,卻還未有展翅飛翔的跡象。
直到來到這里,直到有了這片引領我翱翔天空。
撐開這一片天空的人,便是我的導師杜久林。
天空廣闊,方能錘煉出飛翔的技能;天空清澈,方能使雛鷹將這世界看個透徹。廣闊與清澈,源于寬廣的心胸,這片天空結合了長者寬容與智者的聰睿,給予幼者最大程度的理解,協助與引導。
于我而言,研究生六年,和千百顆同齡的心一樣,跌宕起伏,不斷被各種低潮所磨礪。此番磨礪,于每個人而言都是不易,然而我內心中始終有那么一分沉穩,即倘若有坎自己難以跨過,那就去找杜老師商量。這分沉穩從未讓我有任何猶豫,一點一滴,對“老杜”的信任如同他逐漸增多的白發一樣,也日益地深重。
老杜的辦公室有一張沙發,三把椅子,一個拎起來發沉的金屬圓凳。三把椅子中的一把,是杜老師常坐的,余下的位置,便是全組人員與老杜進行各種聊天時的安身之處。我的六年時間,把它們都坐了一個遍。
談話,是我們實驗組的特色。一對一的談,分小組的聊,老杜抽出了大量的時間與我們進行交流。聊的內容不拘一格,最常有的是平時的工作,有什么新發現,有什么新困難,有什么新的方向;再就是類似頭腦風暴的,不那么定向的聊天,我們講出從自己的實驗、閱讀中冒出的新想法,老杜結合自己的經驗知識加以反饋,或者老杜從我們的實驗結果中,讀出他的視角,再與我們進行討論。
于我而言,這種對話,既是輕松,享受,也感覺到幸運。老杜日理萬機,方還能拿出這么大塊兒的時間,于是這談話,既是常規,又有它的分量。我與老杜,組員與老杜之間難得的信任,在這一次次敞開心扉的談話中,得以建立,鞏固。
還記得在研三上期的期末,那個年前的匯報特別多,年會,考核,還有一次蒲老師專門聽我們組工作的匯報。同時那也是我研究生階段創造力的一個爆發期,后面還會提到,大量的新進展,大量的新思路,整理之后需要進行一次匯報。匯報的前兩天,我熬了一個通宵,制作匯報的幻燈片。通宵之后的清晨,開始和老杜討論這些幻燈。老杜不知道頭一夜我熬了通宵,他坐著椅子,我坐著那鐵圓凳,兩個人湊在顯示器前你說我聽。那是一個明媚的冬日清晨,陽光沿著生理樓樓頂的哥特屋檐,斜照下來,金黃而又暖人。就在這淡淡的調子中,一件詭譎的事情發生了。我在凳子上坐得筆直,張嘴說著說著,就閉眼踏實地深睡了。同湊在顯示器前的老杜,,津津入味之際突然遭遇了戛然而止。我想象中,他大概疑惑地扭過頭,看見一尺開外的我的昂首挺胸并且酣睡不已,大概依然疑惑,然后小聲呼喚了我兩下,依然酣睡,繼而覺得有些好笑,喝了一聲。我聽到了這一聲喝,打個激靈,先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,做出本能的驚恐反射,收攏四肢,幾欲跳起。老杜覺得更加好笑,難以遏制地笑出聲來,緩過本能驚恐的我,意識到此番場景,也找不到緣由地開始笑。兩人笑罷,接著在陽光中討論完幻燈片,滿心踏實,老杜叫我回去睡覺,多睡會兒。
私下里,很少有同學會說,我信任導師,導師信任我。聽上去這種言論有些幼稚,或者經常難以做到。然而,這就是根植與我心中的感受。無論課題,無論感情,無論對任何問題我覺得值得討論的想法,走到147房間門口,聽聽里面有沒有客人,倘若沒有,就徑直敲門。這已是一種習慣,一種多多少少印在我們實驗組組員心中的習慣。而我的每一次傾訴,都會得到耐心的傾聽與真誠的建議;對某個問題的每一次建議,都會有老杜認真的考慮,并給與反饋。心中充滿信任,這信任展開來,就是于我自己這邊而言,凡是有助于我科研生涯的,有助于我更加完善自我修為的,老杜都會支持并提供最大幫助;于老杜那邊而言,凡是出發點是真誠的,為了使課題進步,或者使實驗室更健康的想法,老杜都會認真考慮,對的予以采納,不對也會平等地討論,修正。總之,在我的內心,不需要花費任何力氣去思考過多的人情世故,不存在阻止我邁出腳步的任何隔膜。單這一點,我就覺得自己無比的幸運,不僅在于我此時的發展,更使我的未來,我去看待世界的角度,充滿了陽光。這片天空,湛藍透徹。
這片天空,也同樣色彩斑斕。
還是在那研三上期,偶然的發現開啟的新的窗口,我們在不斷嘗試新的從來沒人做過的事情。經驗的不足,讓我對未知的一側充滿疑慮,而老杜用他的熱情與經驗,不斷地讓我打消疑慮,往前邁進。
記得那時需要記錄聽神經。斑馬魚聽神經在哪兒?不知道!怎么記錄?不知道!有人做過類似的實驗沒有?沒有!
那段時間,幾乎每天都會和老杜討論,幾乎每兩三天都會有新的發現,每兩個星期,都會朝前再邁進新的一步。老杜和我都很興奮。而被聽神經擋住了幾次未果時,老杜跑了過來。
我指著顯示器上粗壯的幾根纖維說,我覺得這個是聽神經,原因是如此這般。老杜點點頭。我又說,用了好幾個師兄師姐教與的辦法,我還是不能記錄到穩定的信號,所以我還是不能確定它是不是聽神經。老杜又點點頭,繼而說,我們再說一次,看看。我不是那么有信心地開始這幾天屢屢失敗的操作。電極觸碰到神經纖維,開始有雜亂的小小信號,給予聲音刺激,小信號似乎更密集了。但是,還是沒有足夠的信噪比。我撥來撥去,沒有讓情況變得更好。老杜說,吸一下。我說,某某師姐說,做這類記錄最好不要有正壓負壓。老杜說,不要緊,吸一下試試。好吧。在我不情愿地給了負壓之后,記錄到的信號突然變了,不知道變好還是變壞,那些毛刺般的小信號消失。接著,突然幾個巨大的信號出現,超出了顯示器量程。重新調節比例尺,新的信號比之前的小毛刺大了兩個數量級!這是什么?是噪音吧?我這么想著說著。直到將反應的曲線拉開,真真切切地看見一個多相的漂亮動作電位的波形,并且得到了老杜確認,這的確是一個比之前大了百倍的信號,我幾乎雀躍了。那份神奇,到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。我們沒有任何基因標識的引導,沒有前人的研究指路,僅僅憑老杜的一句“吸一下”,就得到了日后重要的一種技術手段,并且在多年之后,將這種方法泛化到更多同學的實驗中。這份神奇,是這天空斑斕的一個小小角落。
老杜是我心中的模范,我相信也是眾多與他日日相處的組員的潛意識中的模范。不僅因為他的勤勉,真誠,在其他很多方面,他也讓我們看到了更斑斕的科學生活。他很顧家,大部分的晚飯都會回家與妻子和兩個兒子共用。我頭腦里常常有這樣一幅圖畫,看到老杜,穿著紅色的鼓鼓羽絨服,騎著電動車,在風雨交加的寒冬傍晚往回猛趕。想象中,到家之后,必是金黃燈光,溫馨飯菜,與妻子兒子的說說笑笑。而每個周末,他也會留在家里工作,而不會來到實驗室。盡管他的工作時間很長,早上六七點,就已經會起來閱讀寫作,但這絲毫沒有打破他與親人相處的平衡。這種狀態,一來讓我們佩服,并看到希望,----科研并不是一意孤行的固執;二來也給予了我們充分的自主,讓我們相信,所有的做與不做都該發自自己的內心,而不是形式上的監督。這種達人達己的自由,讓我在六年里從未因挫折而對科研失去任何信心與興趣。我所想念的,是這六年里,蒙蔭在這天空下的一點一滴的斑斕清澈;而我所期待的未來,也變成了有一天,自己能撐起一片清澈的并且擁有自然斑斕的天空。
(作者:穆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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